[#日常書評]
鄧小樺,《#恍惚書》,時報,2019。
「過去讀香港,不能遺漏西西與黃碧雲,而這個時代,須別錯過鄧小樺。」
《恍惚書》這段推薦語是黃麗群寫的,簡短,卻力道強勁。我甚至覺得相較於「香港新一代文學好女子」,這句更能引發台灣讀者對鄧小樺的好奇。
不過,我也後知後覺地發現,鄧小樺這個名字,早就出沒在我的閱讀當中——包括一開我對文學雜誌可以怎樣做的眼界的《字花》,到現在追蹤的「虛詞•無形」粉專,從端傳媒到《聯合文學》雜誌等等,處處可見她的專欄或特約評論文章。
而其實,鄧小樺的身分不僅於此,她在香港誠品工作過,到香港電臺的電視頻道主持「文學放得開」節目,推動成立「香港文學館」⋯⋯作家、編輯、文化評論人、策展人、書店店員,大概能和書牽扯上的文學工作,她都涉身其中。這也讓這本「談書的書」,範圍遍及看書、藏書、買書、棄書、賣書、偷書、尋書、評書、展書,談閱讀,走看書店,乃至書展觀察,份量格外不同。我也就格外喜歡她這樣說:
「我是不能離開書而生存的,甚至不惜讓它與謀生掛鉤——我是個缺乏耐性的人,如果不是很愛很愛,不能擇為長久之伴。在一次次搬家棄書,考量購入,緊急或無聊翻書的過程中,我一再認知,書是如何構成我的核心部分,並在必要時對我作出拯救。」
《恍惚書》共分五輯,「書的剩餘」「小看書市」「書店存沒」「書展逆行」「書的流連」,大多是專欄文章,選題頗有趣味。鄧小樺彷彿和讀者閒話家常,但爽利的文字中夾藏豐沛的知識能量,行文中又常見岔出的聯想、精妙的短句,是畫龍點睛,是洞見世情後的自嘲,時而讓人泛起微笑,時而讓人心有戚戚,有時也顯現恍惚的詩意。
比如談書架與家居之間恆久的張力,然而又說「藏書成狂的女人,用牆擁抱自身」。寫唐山書店說 :「而那時日日開燈撣塵的我,突然重新理解了唐山的特殊幽暗,這不媚於人的地下室。」談重讀,是「自戀、自照,通過舊日之書,讓我們重新肯定自己存在」。
談買了重複的書,「重複的書揭露了書籍作為大量生產的商品之本質,無情到有點赤裸。書的購物狂在這裡,看到了類似於拜物教在自己身上的痕跡,於是不免大叫一聲,無法面對那理性的崩潰,商品的素顏本質。」然而卻又說:「如果有無限的空間,無限的金錢,重複的書根本不成其為問題。即如若生命無限,可以無限地愛上一個不愛你的人。」
重度讀者另一常見煩惱──尋書不得,她寫「找不到書的時間,往往是午夜或過後。光線昏暗,身體疲累,加倍難以自控,也不接受現實。一找不到書,就覺得是借書未還,腦裡真的會真的出現某個朋友拿著書借走的畫面,而明明是虛構的。」又或者,文人搬家最煩的一定是書,她以書與自身之切身相關收束:
「來到這個歲數,我想像中的自我形象是和他們完全相反的:我想抱著很熟悉而永遠看不完的書在懷裡,迷濛入睡,一個字都說不出來,時間就這樣過去……,憂鬱的凝滯,我在其中一成不變。因為留連在書的世界裡,我一次又一次的,拒絕了成長的催逼。
當然,事實可能是相反的。我不知怎麼,好像都成為,與自我想像相反的人。然後暗夜裡在櫥窗前一回頭看見自己的倒影,霍然而驚。」
談及香港文學、書店、書展等面向文學公共性的議題時,她直言不諱,甚至有些急切。香港獨立書店和香港書展的狀況,恰可以和台北獨立書店、或是台北書展的樣貌相互對照,〈獨立書店:歷史與浮沙〉有簡短的爬梳。而儘管局勢艱難,悲觀,鄧小樺對於書店還是有最素樸的期許和最大的熱情:「在愈來愈多人不想理會書的內容之時代,繼續著重書的內容。有一種價值是,識書,愛書,有心機做書,向內我們能通過書來建立情感與認同,向外就能夠繼續為這個城市提供不一樣的衣冠,構成一種永遠無法完整敘述的龐複歷史。這,就是書店。」
和另一本散文集《若無其事》相比,《恍惚書》的語言更加明快,主張性也更強,但我也總是想到她這樣說過,「文學和異議或者都註定是蒲公英般的事業,但如果可以不把自己當一回事,也許就能以死亡對峙失敗和徒勞。」這讓我在讀《恍惚書》的明麗張揚時,不能忘卻她扛著重擔向前衝而顯得若無其事之下,那隱隱的傷感。我同樣也覺得,《恍惚書》的封面以抽象的渲染和燙銀的雲朵,令人想起鄧小樺主編《浮雲與剃刀──字花十年散文卷》的封面,亦有雲和閃著刀鋒似的銀光。而她說:「散文有其生活閒話街談巷議之浮雲性質,亦有尖銳辣人的實驗與思想性質,而其間最重要的是『與』的並置,讓對照與對話於焉產生。」對我來說,《恍惚書》和《若無其事》便好似鄧小樺散文的多面,足以相互對照參看。
既然開始讀了,便不能停下。最後一節的書評讓人意猶未盡(書評影評文字簡直應該另擇他日,另成一冊),以此為始,想再去讀「虛詞」裡的「無秩序編輯室」編者的話,去讀她的評論文字,去關注她主持的「文學放得開」節目……慶幸網路四通八達,即使身在台灣,也可以接收這股立足香港本土的,豐沛的文化能量。